02

作者:雪踪|发布时间:2022-09-14 15:30|字数:12870

3

“叩叩。”

“贵客到了,姑娘快下来接客吧。”

门外大茶壶的声音响起,我最后整理了衣服,随妈妈一道下楼迎客。

我今日穿了藕荷色散花如意云烟裙,妈妈替我挽了芙蓉归云髻,发间两只金海棠珠花步摇衬得格外明媚动人。

“呦,四皇子来了,枕渔快,快来跟四皇子行礼。”

妈妈的声音妩媚婉转,一时间众人的视线都落在我身上。

惊叹声、羡慕声纷迭而至,我微微曲膝,刚想说话,四皇子便扶住我,笑着说:“不必多礼。”

我看着眼前和轻衣截然不同的男人,他的目光里有情意,而轻衣没有。

我和四皇子被妈妈送上楼,妈妈关照过,这位贵客不能怠慢。

四皇子很温柔,就坐着听我弹琴唱曲,偶尔喝几口我泡的茶,直到夜幕降临,依楼里觥筹交错声淡去,他将我抱到床上,挥手把帷幔拉下。

“枕渔枕渔,枕头上还真有条滑溜溜的小鱼。”

突然觉得恶心,四皇子的话让我感到不适。

妈妈说的没错,画人画骨难画皮,表面再儒雅的人也会有丑陋的一面。

男人一到晚上总会变个样子。

浪荡的语言话音刚落,窗外小石子打中他的后脑。

我眼疾手快往旁边一挪,四皇子趴在床上没了动静。

快速将人五花大绑,拿出珍藏的蒙汗药兑水给他喝下。

确保四皇子今夜不会醒来后,我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和衣服,才打开房门。

我也不抬头看门外人,知道出手相助的是谁,径直扑进那人怀中,下午压抑的情绪有了松懈口,眼泪汩汩而下。

“公子,对不起,我还是做不到。”

我的眼泪将他胸前的布料渐渐潮湿,轻衣叹了口气,铁青的面色转晴。

他摸了摸我的头。

“我看你绑人下药的动作挺熟练的,是准备这么对我做吗?”

“才没有,我是女孩子,这点防身技巧还是要有的。而且是公子打晕的他,现在怎么办啊。”

把头埋在轻衣身前,轻灵的声音沾上湿漉漉的气息。

轻衣拿我没有办法,终归是他带大的孩子,让我去做那些龌龊事,他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

“你去我房间等着,我自有安排。”

我小手拽着他,手心还有因为害怕而生出的汗水,留在轻衣的长袍上。

“乖,我让人去买烧鸡给你吃。”

一听有好吃的,我双眼放光,听话地放开轻衣,熟门熟路走去他的房间。

直到目光里娉婷身姿消失后,轻衣才推门走进去。

床上应该昏迷的人正坐在桌前,喝着凉掉的龙井。

轻衣眼眸微黯,看不出情绪,低声恭谨:“殿下。”

“轻衣,你放肆。”

四皇子看着年纪不大,气势却逼人得紧。

腰弯得更低些,那个在依楼说一不二的主人在四皇子萧瑾越面前,如同最渺小的尘埃,那样不堪一击。

“是属下的错,请殿下责罚。”

萧瑾越嘴角上扬,眼神轻蔑,“等事成之后,她,是我的。”

袖中的双手握拳,青筋暴起,像是有根针在他不设防时深种,如今越是调动情绪,那根针越是刺得他疼。

纵使心中有万般不舍想要反抗,他能做的却只有沉默,无声以对。

“女人如衣服,我们当以大局为重,轻衣,鱼都上钩了,该收网了。”

萧瑾越在诸位皇子中排行第四,上有太子压制,下有幼弟来势汹汹。

他最大的依仗莫过于母妃的势力。

萧瑾越的母亲出自大将军府,镇南侯手握五十万大军戍守边疆,对皇帝而言是威慑也是保障。

然而功高震主,镇南侯十年前被诏回京的路上遇到敌国的埋伏,镇南侯一众家眷同样无一生还。

威名赫赫的镇南军从此易主,萧瑾越也失去了登云梯。

本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之骄子,离成为太子仅一步之遥。

萧瑾越一夜之间成为人们眼中的可怜虫,再无皇位竞争力的失败者。

消沉过、失落过、绝望过,在萧瑾越最堕落的时候,轻衣出现了。

他一袭白衣带着曙光而来,给萧瑾越灰蒙蒙的人生僻开新道。

萧瑾越不知道轻衣的来历,只知道他很有钱,培养了许多士兵,铸造了无数兵器,轻衣毫无保留地把一切交给萧瑾越时,唯独留下依楼。

“一座花楼而已,挣不了多少钱,你为何坚持开了十几年?”

是夜,他和轻衣站在城门上,放眼望去,依楼歌舞升平,最引人注目。

“殿下,我的母亲曾是依楼人。”

萧瑾越震惊,他对轻衣的猜忌终究放进心底,一个来自花楼的孩子对他产生不了任何威胁。

从此他更加信任轻衣,如今,却有些动摇了。

他很生气,生气在于轻衣竟然为了一个青楼女子打晕自己,他不曾留恋美色,只对枕渔起了些心思,轻衣却要制止他。

难道轻衣也喜欢枕渔?

萧瑾越不愿相信,在他心中,轻衣是比他还要清心寡欲的。

没有任何人配得上轻衣,连他自己也是要比轻衣矮一截的。

萧瑾越自我安慰着,轻衣是不愿他沉迷美色才做出如此行径,轻衣永远不会背叛他的。

“不出一年,江山易主,指日可待。”

大逆不道的话被轻衣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出,萧瑾越突然觉得,这江山来得轻而易举,仿佛都在轻衣的股掌之中。

一种说不清的情绪随着深夜的晚风钻进萧瑾越心里,猜忌和怀疑。

“愿我们大业终成。”

萧瑾越拒绝轻衣护送回府的提议,独自去了另一家花楼消遣。

轻衣接过手下买来的烧鸡,轻轻敲开门。

“公子,烧鸡好好吃,你也吃。”

我撕下自己最爱吃的鸡腿,油乎乎的小手伸到轻衣面前,满眼期待着看向他。

轻衣晚上因为担心,胃口不好,此时倒也觉得饿了,很给面子地咬了一大口,“好吃。”

我笑得很开心,没有问他怎么处理的四皇子。

在我眼里,公子是无所不能的,区区一个四皇子当然不在话下。

“枕渔,以后不要接客了,做个清倌如何?”

我一听,委屈起来,手里的烧鸡也不香了。

“公子,是枕渔哪里做得不好吗?我就是这次害怕了点,我,我一定会努力克服的。”

妈妈常说,做清倌虽然名声上好听些,但也是风尘女子,赚的还少。

依楼中很少有做清倌的姑娘,大多是家境贫寒才来这儿挣一份前程,自然怎样赚钱多就怎样做。

我以为,公子的钱都是从依楼赚的,地下还养着那么多人,我也想为公子出一份力。

轻衣教了我一身本事,我怎么能就此放弃。

在我的观念里,接客是很光荣的事,是能让公子高兴的事。

可公子现在却不让我做了,那我对于公子而言,是不是可有可无、举足无重的人了?

“傻子。”

4

“吃饱了跟我去趟天牢如何?”

我点点头,忍住心中激动。

满以为公子要交给我什么天大的任务。

天牢里关押着很多罪大恶极的坏人我渔还没进去就感觉一阵阴森的冷风、蚀骨的幽寒。

颤巍着小手抓住轻衣的衣袖,转而落入温暖的手掌,轻衣迁就我的步伐,一步步走下去。

许是很久没见过生人,牢笼内的人一个个扑倒栏杆上,伸手朝我们求救,似乎想要抓住这微乎其微的希望。

也有稳如磐石的犯人,只冷冷抬了下眼皮,随机继续闭目养神,懒得管是不是来找自己的。

牢房的尽头往往关押重量级的犯人,轻衣的脚步停在最后一间,唤了声“三皇子。”

我没想到这监狱里头还关着皇亲国戚,三皇子,那岂不是四皇子的哥哥!

跟着轻衣向三皇子行礼,我看见靠墙的邋遢汉睁开眼睛,眼神里止不住的恨意,像是飞快的毒箭,恨不得将轻衣射成筛子。

我虽然害怕,但上前一步双手张开挡在轻衣前面,稚嫩的声音如果仔细听,能发现我的紧张。

“你,你,你吃晚饭了吗?我这儿还要鸡腿。”

本想说些恶狠狠的话来警告他,但我渔怂,人家毕竟是皇子,万一哪天出来了,我跟轻衣都要遭殃的。

香喷喷的鸡腿即便冷掉了还是很让人有食欲,我双手握着栏杆眼睛不眨得看着三皇子吃,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萧瑾越背后的男人,你来我这儿作甚。”

吃饱喝足,三皇子用囚服抹去手里的油,慢悠悠问道。

“给我自己留条后路。”

接下来两人的谈话我听得一知半解,但听明白了一点。

三皇子是轻衣一手搞进监狱的,现在想把他搞出去。

而三皇子却不愿意。

人往往跌入泥淖后才发现一些事。

比如过去争的一切都没有有些人有些事重要,比如过去相信的人其实不值得掏心掏肺,比如皇位远不如一日三餐来的让人安心。

三皇子靖平王萧瑾城的王妃在他入狱后的第二天上吊自杀了,五岁的小世子在回府路上不慎被马惊车坠亡。

这些萧瑾城得知后便明白了,皇家向来都是你死我活、尔虞我诈的地方,他赌不起了。

萧瑾越的心狠手辣出乎轻衣的意料,本想替萧瑾城安排他的家人去封地,谁曾想萧瑾越生性多疑,斩草除根才能让他心安。

轻衣想捧萧瑾越登基的念头,在得知小世子“意外”身亡时动摇了。

随国真的需要一个草菅人命、生性薄凉的君王吗?

太子庸碌之能难堪大任,二皇子只身投军无心大业,三皇子是最有力的竞争人选,所以轻衣替萧瑾越扳倒了他。

给萧瑾城安上谋反的罪名不过花了轻衣三个月谋划。

但今日,萧瑾越把主意打到枕渔身上时,轻衣从动摇逐渐笃定。

“您再考虑一下,若您愿意,您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尽力一试。”

萧瑾城嗤笑,不屑他的承诺,背叛旧主的人能有几分信任度。

我随轻衣离开,天刚蒙蒙亮,看着天上隐约的白色弯月。

我指着说:“公子笑起来眼睛和月亮一样好看,公子以后多笑笑好吗?”

“好。”

可后来,轻衣越来越忙,经常不住在依楼,有时候消失半个多月,疲惫的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容,我知道他不想我为他担心。

我自及笄起便在依楼做清倌,给客人弹曲唱歌。

因我生得沉鱼落雁,弹得一首好琴,清冷又不失温顺的性子让我受到一众人的追捧,渐渐成了泉城里知名的花魁。

不少达官贵人挤破脑袋想单独约我,哪怕只是见一面喝杯茶,我也赚得盆满钵满。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数钱,每装满一箱子金银财宝我会偷偷搬去地下的仓库,希望能帮上轻衣。

只是每次都没有看到他。

我有时候摸琴都会想,轻衣有多久没听过我弹琴了。

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

两年间泉城发生不少事。

萧瑾越触怒龙颜被罚去封地永不入京,太子因治水时克扣赈灾物资而被废黜,萧瑾城被释放,仍是靖平王。

老皇帝年近六十,这些年过起颐养天年的生活,让靖平王行监国之职,亲自教导起年幼的八皇子、九皇子,住在乾安殿大半年都出来过。

世人猜测,这皇位怕是会由监国的靖平王继承,也有人说八皇子、九皇子母族势力庞大且深受皇帝宠爱,说不定会在两位年幼的皇子选一位登基。

然而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老皇帝的心中所想。

各说纷纭,我却觉得,轻衣帮谁谁就是皇帝。

显而易见,靖平王会是这场拉锯战的最后赢家。

随国的朝堂有不少蛀虫,从里头坏了根,轻衣便是为皇家清理门户的暗桩。

轻衣经常来接我为他做事。

有时替他潜入官家宅院神不知鬼不觉绑人出来,有时用我的水草吓唬贪官让他们自觉说实话,有时又帮着轻衣从皇宫里偷东西。

渐渐的,不少朝廷命官都知道白衣公子身边有位面如罗刹的女魔头。

谁也没见过女魔头的真面目,只道此女心狠手辣,双手能凭空变出似藤蔓似水草的枝条,片刻便能要了人的命。

我在依楼听见这谣言愤愤不平,我哪里面如罗刹了,明明是沉鱼落雁的小仙女。

5

半年后,老皇帝病危。

三皇子、八皇子、九皇子带领一众大臣跪在乾安殿外,三位皇子轮流侍奉,真正能接触老皇帝的也只有这三人。

当丧钟传来,我惊醒,披了件外衣打开窗户,皇宫内灯火通明,丧钟一遍一遍敲醒了泉城。

依楼停止营业三月,妈妈们让大家穿上白衣,平日里低调些,没事不要出去。

三天过去了,轻衣没有回来,我不以为然,每日弹弹琴做做糕点,有空去地下给练功的大家送些吃的。

半个月过去了,轻衣还是没有消息,依楼中零星谈论起如今的局势,老皇帝临终前留下遗诏,却忘了说它在哪里。

三位皇子都在派人寻找,一时间,皇位悬空,几方势力蠢蠢欲动。

连远在封地的萧瑾越都摆脱掉他们的眼线悄悄来到泉城。

一月后,萧瑾越因无诏回京被废黜爵位,贬为庶人,终生关押在宗人府。

八皇子、九皇子因年幼难堪大任,三皇子萧瑾城正值壮年、文韬武略,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

三月后,守孝期已过,枕渔脱下丧服的那天,轻衣回来了。

整个人看起来老了十岁,乌黑的发间藏了几根银丝,脸上也多出几道皱纹,脸上的笑容里隐约有着疲惫。

“公子,我给你打了洗澡水。”

热腾腾的雾气缭绕,透过屏风看去,朦朦胧胧的背影看起来那样瘦削与孤单。

好想抱抱他。

绕过屏风,黑发散在肩上,遮住他遍体鳞伤的后背。

有鲜红的刀疤,也有陈年的痕迹,小手拨开轻衣试图掩盖的累累伤痕,她一直以为轻衣是无所不能的,原来他也会痛也会受伤。

“公子,你身上的伤都是哪里来的?”

我轻轻抚上每处伤疤,心口抽抽地疼。

“小时候跟父亲随军打仗时留下的,不碍事。”

我没问他这些天在做什么,因为我知道轻衣所做之事是有益于随国的大事。

轻衣心怀天下,却也有心结。

从前的轻衣是不爱笑的,后来我活泼爽朗的笑声不知不觉抚平了他脸上的悲伤与恨意。

“虽说伤痕是男人的军功章,可谁喜欢遍地疮痍。要不我割点血滴在疤上,说不定能恢复呢。”

很早我便发现我的伤口自愈能力,有回轻衣受了重伤,我病急乱投医,喂轻衣喝了自己的血。

轻衣过了半盏茶便醒来,垂眸瞧见我手腕上的伤,口气生硬着不许我再以伤害自己的方式给别人治病。

想起轻衣面色铁青的表情,我忙找补道:“就一点点,这回割手指头行吗?”

“我觉得十滴就够了。”

轻衣的脸色越来越黑,我弱弱地又说:“那八滴。”

“五滴,不能再少了。”

“我想公子哪里都是完美的,枕渔今年的生辰愿望就是公子一身无伤,您可以帮我圆梦吗?”

我如今出落地美艳动人,双瞳剪水看着轻衣,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罢了,只此一回。”

我颇为高兴地拿到小刀割破小手指,亲自把血抹在轻衣的伤疤上。

不一会儿的功夫,轻衣的后背变得光滑细腻,如同无暇的白玉,竟比许多替姑娘家的皮肤还好。

我心里默默再次感叹轻衣不去当小倌可惜了。

但如果公子能做我一个人的小倌,我愿意用她所有积蓄包养轻衣,让他不用再奔波劳累。

“枕渔,疤痕可以随时间淡去,但为何生出疤痕的原因我却忘不掉。”

头一回见到轻衣语气如此严肃深沉,我不由屏住呼吸,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枕渔,我的家在边疆,你可以陪我回家看看吗?”

湿漉漉的大手握住在他后背点火的小手,洗去一身疲惫的轻衣认真起来,眼睛都在放光。

周遭水汽飘到我身上,眼睛上,睫毛微颤,都细小的水花从眼角滑落。

回家,去他的家乡。

我激动地点点头,我想她我轻衣之间的关系是否有了什么变化。

我起身就要去房间收拾东西,蹦蹦跳跳的背影远去。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疑惑,公子身上的伤和他的家乡有何关联。

或许边疆一行,我能解开谜团。

轻衣嘴角的笑容忽然定格,面无表情地穿上衣服,眼底却是一片悲凉。

翌日,我和轻衣轻装上阵,只带了几个随从从城南出发,两人同骑一路向南,共赏随国的大好河山。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了边疆。

轻衣抱我下马,一望无际的沙漠的前面是曾经镇南侯的主战场,金戈铁马,赤地万里。

我不傻,隐约猜到了轻衣的身份。

“公子,这里好美,有绿洲也有骆驼,我没见过饿殍满地的惨烈,但现在他们能够自给自足,想必镇南侯是花了心思的。”

从书中我知道这里曾是寸草不生的荒地,也知道镇南侯带领人民开荒种地的丰功伟绩。

这样的人死在回京的路上,任谁想都觉得蹊跷。

“我的父亲,确实是个一心为国为民的好人。”

轻衣与我坐在沙丘上,夕阳西下,灿烂的金光落在身上,平添美好。

轻衣是镇南侯的唯一儿子,传说中在回京路上遇敌国报复,镇南侯府几乎死伤殆尽。

忠心耿耿的管家用自己的儿子换了他一条命苟延残喘。

母亲和父亲拼了命拖延敌人让他逃走,轻衣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人一刀插进背后,父亲的头颅被砍断,轻衣永远忘不了那个场景。

十二岁的他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他发誓,血债血偿。

表面上镇南侯一家为敌国所害,不过是老皇帝派去的杀手伪装的,轻衣想要报复的从来都是老皇帝一人。

从他接近萧瑾越开始,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不出意外,萧瑾越该是新皇。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对枕渔动了念头,那轻衣便只能令谋新主,找个听话的皇帝。

想到宗人府内,原本意气风发的四皇子,被挑断手筋脚筋,瘫坐在墙前和当初的萧瑾城很像,又不像。

萧瑾城没有那么自暴自弃,他的人生还有翻身的可能,而萧瑾越这辈子都只能待在这方寸之间,潦倒落寞。

“轻衣,不,秦易,我的好表哥,我会诅咒你这辈子老无所依、茕茕独立、不得好死。”

幽暗的环境下头顶隐约折射几束光,让人轻而易举看到空气里的灰尘,拍掉袖口的污秽,轻衣一点儿也不在意萧瑾越的诅咒。

“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我爹一生戎马,精忠报国,到头来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室忌惮他又依赖他,真可笑。”

“人心难测,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爹我娘惨死时的表情,那样不可置信,那样绝望无助。萧瑾越,我的目标从来不是你,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冠冕堂皇,究竟是我不适合皇位,还是因为我想要枕渔,所以你不得不铲除我。”

“轻衣,我原以为你是个没有弱点的人,没想到终究跟你父亲一样,这辈子栽在青楼女子身上。”

萧瑾越说话再没了顾忌,自被流放封地后他想了很久,他不明白轻衣为何倒戈相向,明明他们才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而他宁愿去帮他的三皇兄,也不愿助他登基。

十年,整整十年,他以为他和轻衣之间的情意坚不可摧。

6

“你知道吗?我那高高在上、温文尔雅的三皇兄也很惦记你的女人呢。”

双目浑浊的萧瑾越笑容阴翳,抓着栏杆告诉轻衣一个秘密。

那年在靖平王府的赏秋宴上,他和萧瑾城站在阁楼上眺望后花园,那时的他们还是能一块饮酒作诗的兄弟。

萧瑾城看到宴会上多出个黄毛丫头时,问他:“那个姑娘是谁家的?”

萧瑾越喝得有些醉,只迷迷糊糊看清枕渔身边的轻衣,“依楼的姑娘吧。”

“依楼......”

亮晶晶的眼睛闪着光,不像皇室里的人那般看不见底,巧笑倩兮,十岁的孩子充满了天真烂漫。

轻衣不知道,从那以后,萧瑾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乔装打扮去依楼,只为了看一眼还是婢女的枕渔。

那时,萧瑾城还只是喜欢枕渔的天真,总觉得多看几眼便能洗涤心灵上的疲惫。

后来呢,我越长越大,清水出芙蓉的相貌格外引人注目,可萧瑾城却入狱了。

在天牢里,他总会想起我,想我无忧无虑的笑容,想我不知人间险恶的生活过得好不好。

轻衣来时,他本不想答应,那时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他恨不得把轻衣抽筋剥皮,怎会接受他的帮助。

但是我怯生生看得看着自己,如同误入猎人圈套的小鹿,那样小心翼翼递给他鸡腿,他心中萌生了走出灰暗不见天日的念头。

初知道萧瑾城喜欢我时,轻衣的拳头紧握。

新帝登基,轻衣为了让萧瑾城登上皇位耗费了巨大的财力人力,再也没有能力为了一己私欲去给随国换一个新帝了。

而他能做的,只能带着我离开,离泉城越远越好。

父亲常说,沙漠的夕阳最美,当天空不再湛蓝,黄昏和沙漠融为一体,一眼望不尽的灿烂应该与心爱的人欣赏。

肩上悄悄多出个圆滚滚的脑袋,我头靠在他的肩上,好想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再也不管泉城的是是非非。

好想再靠近他一些,好想抚摸他的睫毛,看看是不是真的。

我看着夕阳西下,心里头萌生了与他岁月静好的念头,她问道:“公子,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希望随国能蒸蒸日上、天下太平,百姓们安居乐业,再无饿殍满地和战火纷飞。”

我微微转头,“会的,国泰民安,时和岁丰。”

慢慢抬手朝轻衣的睫毛伸去,就在快要触摸到那浓密的睫毛时,身上忽然传来久违的疼痛。

我怎么忘了,每月一次的痛痒并不会因为她离开泉城而有所改变。

“公子,我好痛。”

我以为,只要我开口,公子就会马上让人拿出准备好的湄河水。

轻衣漠然,毫不留情起身,不给我抓住自己的机会。

“我找人查过,日月湖水跟湄河水本质差不多,今后你便在边疆生活吧,永远都不要回泉城。”

“公子。”

我忍着身上的痛痒想要去追轻衣,可他走得好快,我怎么追也追不上。

双手的水草长度有限,起初还能缠上他的衣袖,轻衣冷酷地斩断我的水草,纵马长奔。

我感觉手疼脚痛,渐渐没了力气。

只能一声声喊着,声音越来越小。

我就这么被留在了边疆,从边疆回泉城快马加鞭,需要一个月,而我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回去。

双腿蜷缩在湖边,我哭得眼泪干了。

声音说不出话来,身边只有轻衣留给我的小包裹,孤零零的。

“小姑娘,你为什么哭?”

带了些许沧桑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

明明这湖边只有我一个人。

“小姑娘,我在这儿。”

我随声音靠近,月光下,湖里浮现出张和蔼的面容。

“你是谁?”

“我是日月湖的湖妖,闻到你身上的气味很熟悉,又听见你在哭,便好奇出来看看。我待在这儿快五十年了,好久没见过同类了。”

边说湖妖边从湖中爬出来,脚踏上地面的那刻。她化作人形,身上裹了件粗布麻衣,胜在干干净净。

“你,你说我是你的同类,那我也是湖妖吗?”

我心中大惊,惊讶过后却立即接受了事实。

难怪她离不开水,湖里的妖怪有谁能长时间离开生命之泉。

湖妖定睛仔细观察我,又把上脉反复确认。

“小姑娘,你应该是水草精,根在湖底,没什么害人的能力,若是不修炼,这辈子也离不开水的。我看你是跟一位公子来的,怎么他走了,你没走?”

提到伤心事,我的眼泪如同珍珠般哗啦啦掉在地上,湖妖不忍心她继续难过,出言安慰。

“像我们这种妖怪啊,还是老老实实待在水里不要叫人发现了去,要不然轻则被捉去当玩物,重则被剖妖丹做药。”

“可是,公子为什么不要我了。”

我想不明白,明明白日还是温柔体贴的人,转瞬间却如同换了个人,冷漠又无情。

“小姑娘,我们妖怪和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想开点,不如跟我再湖里修炼修炼,早日摆脱离不开水的困扰。”

7

两年后。

“枕渔,如今你修炼飞速,也能控制你的枝条,但你心里仍有执念,始终无法修到更高的境界。”

“我也不拦着你,唯有你去直面问题才能突破,是时候自己去历练一番了。”

皎洁月光下的我,比两年前多了分稳重与成熟。

“婆婆,谢谢你。”

依旧背着当初的小包裹,我来到边疆最大的河边,纵身而下,一跃千里。

这条河的尽头,能直达湄河。

两年间心心念念的问题终于能得到答案,我忐忑又不安。

十日后,我游到了湄河,泉城门外,她突然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受。

半个身子露出水面,正当我快要上岸时,河边走来一群过路人。

他们刚从外地赶来,没能及时入城,只得在湄河边凑合一宿。

我化作水草模样漂浮在水面上,耳中传来路人们的说话声。

“你们听说了吗?皇上极为器重的秦易大人被人发现死在家中,据说是七窍流血身亡。”

有人惊呼道:“怎么会!秦大人武功高强,传闻中以一敌百,怎么会中毒!”

刚透露消息的人语气慎重,声音逐渐变低,“这你便不懂了,这世间没人要的了秦大人的命,除了那位啊。”

后来他们的话我没有听,只知道在听见秦易死了时,我的心仿佛裂开了。

湖底像是有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不断裹挟自己坠入深渊。

脑海里不断浮现轻衣的样子,我不相信,不敢相信,轻衣就这么死了。

一个绿色的东西倏地从河里跳出来,随即消失不见,刚巧看见的路人不解。

“刚才那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你看错了吧。”

我跑得很快,我第一次觉得原身为水草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我能在黑暗无光中顺利翻过城墙,跳下落在地面上时,我化作人形,刻意改变原本的模样,匆匆戴上面纱想去找轻衣,却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轻衣住在哪里。

兜兜转转,我还是回到了依楼。

白绸、白灯笼,这副景象我两年前见过。

“姑娘?你是来这儿找人?我们依楼已经三日不曾开张了,你夫君肯定不在这儿。”

妈妈刚送走前来催账的人,她并不认识易容的我,但我的眼神过于悲伤,总觉得似曾相识。

“妈妈。”

我一开口,妈妈就认出来了。

“是枕渔吗?你这两年去哪儿了,公子说跟你走散了,我还不信,我知道你舍得离开公子的,你总算回来了。为何,变了副模样?”

“妈妈,公子他,真的死了?”

我没有解释,紧紧握住妈妈的手,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苦苦哀求看着妈妈,眼神祈祷。

“唉,跟我来吧。”

跟着妈妈走进依楼,我被妈妈用白布蒙上眼睛。

“枕渔,不是妈妈不信你,只是公子的事情一旦你知道了,就没办法离开并且全身而退了,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我迫切想要见到轻衣,不管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

还是熟悉的房间和地下,妈妈牵着我走到曾经我弹琴的房间,面无血色的轻衣躺在座冰棺里。

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幸好还有呼吸。

“公子刚喝过药,现在睡下了。”

妈妈把我安置在隔壁,解释一切。

原来轻衣在离开边疆回到泉城后,以镇南侯独子秦易的身份入朝为官。

刚开始萧瑾城很信任他,轻衣一步步由六品小官升为宰相,在别人看来风光无限,有大好前程。

而他知道,萧瑾城从不放弃寻找枕渔的下落,他也与萧瑾城有过多次争吵和僵持。

久而久之,萧瑾城与轻衣渐生嫌隙。

轻衣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报复老皇帝,他无意于朝堂纷争,只不过他答应了萧瑾城,要辅佐他两年再全身而退。

如今两年之期已到,轻衣金蝉脱壳,服下假死药,接受所有人的吊唁。

千算万算,他没有想到我会回来。

身边还有萧瑾城的探子,他本想处理完一切再去找我认错,却低估了我对他的情意。

假死药对身体的伤害很大,服下后三日都会是假死状态,让人不辨真假。

药效退去后需连续半个月服用雪枝丸调养生息,且陷入长久的沉睡,万不能波动情绪。

我便在轻衣身边照顾他,时常与他说自己这两年的故事,也不管他是否听得见。

萧瑾城是在三日后知道我回来的消息。

起初他并不确定,因为探子口中的女子样貌与我大不相同。

但听说那女子可以随意出入依楼,还能贴身照顾轻衣时,他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从宫里赶来。

他正巧遇上我出门采买物资,跟在身后听我与小贩讨价还价,那温柔清脆的声音,萧瑾城喜不自胜。

但一想到轻衣的假死,还有苏醒的可能,他向身后暗卫吩咐道:“找机会,弄死秦易。”

轻衣身边都是对他忠心耿耿且武功不低的死士,他像是被铜墙铁壁围了起来,萧瑾城的手下一直没有机会下手。

轻衣早年间身体受损,加上假死药药效过猛,雪枝丸也没能起多大的作用。

轻衣迟迟未能醒来,大夫来了一波又一波,却都摇摇头,遗憾地让我他们准备后事。

“不,不可能,雪枝丸没用,那就用我的妖丹。”

我想起婆婆说过的话,世人喜欢捉妖怪剖去他们的妖丹做成长生不老的药丸。

不顾妈妈的阻止,我硬生生剖了半颗妖丹给轻衣服下,日日夜夜守在他的身边。

几日后的傍晚,我正在给轻衣擦拭身子,他的右手手指微微一动,“枕渔。”

轻衣睁眼,许久未说话,声音哽塞。

惊喜的情绪让我抑制不住地扑进他怀里,“公子,我回来了。”

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我明白,轻衣当初绝情离开,为的是保护自己。

现在没有什么比轻衣好好活着更重要的事。

“枕渔,你想看江南烟雨吗?去看青苔瓦石看草长莺飞。”

紧紧握住轻衣略显消瘦的手,我忍着泪点头,所谓苦尽甘来,我想,轻衣和我会有个好结局。

轻衣的身体逐渐好转,他吩咐手下收拾行囊,准备趁着七夕时的人潮拥挤混出泉城。

那夜,无数未婚的少男少女一起见证了盛大的烟花,放逐了许愿的花灯,却没有发现一场格外艰难的逃跑。

我和轻衣行至泉城门外,终于松下一口气。

回望屹立几十年不倒的城门,我有些不舍,这毕竟是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你若喜欢,以后我们经常回来。”

轻衣轻轻搂住我,安慰道。

“不用,江南甚好,我很喜欢。”

最重要的是你在我身边。

9

今天,我刚给来喝茶歇脚的商队讲完这个故事,忙不迭喝口茶润润嗓子。

彪形大汉们还沉醉在故事的结尾,许多说书人喜欢说些悲剧,无非主人公天各一方或是人鬼殊途。

但我不喜欢,我喜欢给每个故事都加上我满意的结局,不管是真是假。

“女娃娃,枕渔是水草精,这件事轻衣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啊?都说人妖殊途,妖怪寿命那么长,他们最后真的幸福在了一起?”

这大汉说出大家的好奇,我心里咯噔,这故事头一回说,故事结尾也是刚刚瞎编的。

当然她我不可能承认这是假的。

于是故作高深道:“当然是真的,我家里人便是江南的,轻衣和枕渔在江南过得很幸福。”

“后来轻衣寿命将至,枕渔亲自送轻衣去了奈何桥,如今一百年过去了,轻衣也该轮回转世了。”

大汉又说:“这水草精好歹是个妖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剖妖丹,别人不害怕吗?”

“怕,当然怕,枕渔就凶着脸威胁他们,若是说出去便把他们用水草裹起来扔进湄河里。”

那大汉还想说什么,但我今儿说话太多,实在太乏,摆摆手连钱也没要,只身收拾起茶摊准备收工。

“请问姑娘家在何方?天色不早了,你一人回家太危险,我送姑娘回家吧。”

我转身去看,是那位温润如玉的富家公子。

福了福身,礼数要做全,我可是水草精,家就在湄河里,哪儿还有别的容身之所。

“多谢公子好意,奴家的家就在不远处,这大中午的也不黑,就不劳烦公子了。”

我很奇怪,这公子看起来眼睛也没问题,头顶那么大的太阳,怎么会睁眼说瞎话。

我的东西不多,用个小包裹就能放下所有,背起我的小包裹便想离开。

今儿是七夕,我打算去泉城看烟花、放花灯。

虽然我枕渔是水草精,但也是有情趣的水草精。

那富家公子吃了憋回去,我以为他会放弃。

但进城门时我总感觉有人在身后,回头一看,正是他悄悄跟着我,离了十丈远。

枕我有些生气担忧,好歹我也是黄花大闺女,被陌生人尾随,即便尾随者是位翩翩公子,我一个姑娘家多少心里也会害怕。

泉城是随国的都城,遍地繁华似锦。

中午正是人们出来吃饭的时光,酒楼高朋满座,我好不容易挤进一家小饭馆,随意点了两道小菜吃。

“姑娘好巧,你也来这家店吃饭。”

我举在半空的茶杯差点落地,双眸轻抬,瞪着他。

“公子跟着我这么久想必也累了,且坐下吃顿饭吧。”

我向来大度,况且他也没有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请他吃顿饭后便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别看这家小饭馆店面小,它也有百年历史,当初我很喜欢这家店的龙井茶糕,特意学了回去做。

小二很快端来盘新鲜出炉的龙井茶糕,我给公子沏上杯刚泡好的龙井茶,想教他怎么品尝。

可能富家公子走南闯北见识广,他无师自通地将茶糕掰碎放进杯里。

一口清香中还有丝丝甜意,是我琢磨了许久才找到的最好吃的方法。

没想到他跟自己的品味还挺臭味相投,我心里不禁高看他一眼。

从前枕我饭时总爱叨叨两句。

因为坐我对面的人话很少,若是不多说些话,每回吃饭都像是在吃牢饭,索然无味。

这个习惯我保持了百年。

眼下周遭嘈杂,小二和客人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便不想说话了,偶尔听别人说话也很开心。

富家公子给我夹了筷糖醋排骨,我有些惊讶。

抬头刚想感激他,却在他温柔如水的眼睛里看到漫天银河的灿烂与星光。

“我记得你从前吃饭时总爱跟我说楼里发生的事,大到今天赚了多少银子,小到又跟谁吵了架,怎么现在安静了许多?”

“你最爱吃排骨,这块最大,给你吃。”

我的视线突然就模糊了,不知是眼泪太多让我睁不开眼,还是这饭馆烟花气熏得人眼睛疼。

我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心脏铸造成铜墙铁壁,他的一句话就瞬间把她打回原形。

原来他记得啊。

“枕渔,我回来找你了。”

轻衣,你终于想起来了。

我还以为,我的半颗妖丹被你弄丢了。

你怎么过了一百年才找来,我等得都快要放弃了。

在枕我的记忆里,轻衣和我生活得很幸福,可其实不然。

我在日月湖修炼了两年,满怀欣喜游回湄河?

可还没走到城门口就看到了轻衣的棺材被一众人抬出来。

萧瑾城终究没容得下他,一杯毒酒送他上了路,我连轻衣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我悲愤不已,冲进宫里想杀了萧瑾城让他以命抵命。

当我用水草缠绕住他的脖子时,我看见了他怀里的玉佩,那是轻衣随身佩戴的玉佩。

他说过,这是父亲送给他的,代表了信任与支持。

既然轻衣把它给了萧瑾城,我便不会杀他,这是轻衣相信的人,我也该相信他。

萧瑾城松了口气。

他告诉我,轻衣幼时遭人毒害,虽及时解毒,但尚且年幼,一直余毒未清。

后来家中变故,轻衣更没有精力去在意自己的身体。

他发了狠似的练功、做买卖、招兵买马,心中只有报复二字支撑他活下去。

这些年的殚精竭虑已经透支了他的身体,是轻衣恳求萧瑾城赐自己一杯毒酒了结行将就木的枯槁。

他用他的死来震慑所有大臣,让他们不敢再对萧瑾城别有二心。

他说,这辈子对得起任何人,唯独对不起我。

把我留在遥不可及的边疆,是他做过最后悔但最正确的决定。

我抱膝哭了很久,萧瑾城无奈,很想上前抱抱我,可他的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他答应过轻衣,此生不再肖想我。

既然他选择了锦绣河山,就要放弃一些东西。

“咳咳。”

萧瑾城的帕子上出现团黑血,面色苍白。

脸上是了然的笑意,萧瑾越大费周章冒死来泉城,本就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

一时不妨被他下了毒,但也不要紧,撑个三年五载不成问题。

“是血噬毒。”

我在轻衣的书架上见过这种毒的记载,无色无味,无药可救。

但传说中只需要四分之一颗妖丹可延寿二十年。

“罢了,轻衣相信你,随国需要你。你且回过头去,我有法子救你。”

我剖了妖丹给萧瑾城服下,萧瑾城面色红润不少,却很是愧疚。

“枕渔,我定还你跟阿易一个太平盛世。”

“河清海晏,物阜人熙。”

我转身离开,喃喃自语着,“希望你不要辜负他的重望。”

我一路追到地府,求了孟婆,用自己半身修为换来一盏茶的功夫与轻衣见面。

他瘦了许多,但依旧风度翩翩,我把自己的半颗妖丹送给他。

“公子,枕渔会一直等你,你投胎时带着妖丹,它会指引你来找我的。”

一百年的时间弹指一瞬,作为妖怪,我最不缺的就是大把大把的时光。

我回到了轻衣最初捡到自己的湄河,与河里的妖怪每天看日出看日落。

他们总是怂恿我出去看看。

妖怪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历练一番,但我不去。

只在湄河边支起个小茶摊跟过路人谈天说地。

他们不知道,我在等一个人,我始终相信他终有一天会披着日月星辰而来,温柔唤我的名字。

等啊等,我终于等来了我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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